论起生活审美化，似乎明朝人那些精致的“淘气”总胜一筹。我最爱读文震亨的《长物志》，记载了他生活中方方面面的意趣追求，大到园林楼阁，小到衣饰蔬果。比如，他说家里一定得有个茶寮，这是“幽人首务，不可少废”，标准规格是：“构一斗室相傍山斋，内设茶具。教一童专主茶役，以供长日清谈、寒宵兀坐。”喝茶聊天这就成了雅士的头等大事。又如诸多禁忌：“披云巾最俗”“香串、缅茄之属断不可用”“天生树枝竹鞭等制，皆废物也”……?这些明白细致的标准，长期为幽人韵士们所尊崇对照，唯恐落入俗窠。有人觉得文震亨就是多金多闲，加上多事，才生出这些标准，其实吧，这些都是他对自己好恶的记录与总结，也并没有说谁不奉行就把谁带走。

　　精致生活看起来是有钱有闲人的游戏，细想这些与“闲”和“钱”又有多少相干？林和靖结庐孤山，植梅为妻，养鹤为子。他每天泛舟出游湖上，如家中有客至，童子放鹤为信，他见鹤飞即归棹，这是怎样的神仙画面。然而，山中茅篱草舍，即便受赐粮帛，其清苦并不难想象，只是他自己的注意力不在冬寒暑热上，我们也便只于流传中见得他诗意的一面罢了。

　　堪称苦中作乐的教父者，莫若苏东坡。每每吃东坡肉的时候，我心下都会升起对坡仙的敬意。“黄州好猪肉，价贱如粪土，富者不肯吃，贫者不解煮。慢著火，少著水，火候足时它自美。”细数来，多少自得其乐便在这有人不肯和有人不解之间。苏东坡颠沛一生，贬谪数次，就算在生死线上挣扎，也没耽搁在吃喝和诗词上花功夫，善于发现又精于创造，泽被后世美食爱好者及文艺爱好者。被贬黄州，生活条件恶劣如彼，无怨无怒，仍能口吐莲花：“几时归去，作个闲人，对一张琴，一壶酒，一溪云。”即便人生一曲微茫，只要把痛苦搁在背景音，主旋律依然能沁润人心。

　　所谓雅人是养成的，就像古董，有时间经历、学问见识以及磨难给的包浆，缺少这个，就只能称为“作”。而且真的雅人不会说自己是雅人，就像古董在被使用时只是器物一样，所谓的雅俗之分，一动念便俗。时下眼前所多的是各种雅集，其实如果没有雅人又如何谈得上雅集？我总怕看见绣襦罗裾下面若隐若现的运动袜子和登山鞋，怕听见读诗的美人儿在墙角背过身大声用方言接电话，怕等到表演结束最后的那个梗只是为了一个推销活动……

　　园林虽好，隐士一去，落到村夫手中，满眼的梅树便是柴火，仙鹤也不过是一顿荤食，他会迫不及待地摧梅为薪，焚琴煮鹤。见识和想象力使然，就像喜剧《我爱我家》里面宋丹丹演的和平，听说自己可能是和珅后裔，实在不知先人的奢侈生活如何过法，只能想象到每天早上起来先喝一碗香油！笑到眼泪出来，就顺便有些悲壮的感觉了。

　　话说回去，《红楼梦》里就连丫鬟童儿也会联句行令，哪怕粗俗若薛蟠，作“女儿悲愁喜乐”的四句小曲有三句都荒唐不堪，却也还有一句“洞房花烛朝慵起”，众人皆说使得，倒是比今人酒桌上的黄段子强出许多呢。如此这般的不讲究没有下线，讲究起来也是没有上线的。《刘姥姥嬉游大观园》一回，贾母携众行至妙玉处歇脚吃茶，妙玉给他们泡老君眉用的是旧年雨水，却独拉了钗黛进入耳房内，给她们用梅花雪水另泡“体己茶”。黛玉尝了，问道：“这也是旧年雨水？”妙玉立即相讥：“你这个人，怎么连水也尝不出来！”此情此景好生难堪，黛玉已经是个精致人儿，也就只有妙玉的抢白能让她认栽。

　　我有一只帆布袋，里面是出差的行头，见过的人也总称之“精致”。里面有一茶包、一书画袋、一香囊。茶包内装紫竹茶筒、小葫芦茶滤、以及我自画自烧的一壶二杯；书画袋内有小块灰毛毡一幅、常用毛笔数管、笺纸一叠、吉祥颜彩一盒、小歙砚一方，老墨一锭、镜面朱砂印泥一碟；香囊内装小塔香若干和拇指大的一瓷薰炉。在外的光阴，心常虚浮，这些行头的存在，至少可以让一天中有一段安静的时间，如同在家一样。若是外出一周，我会全部带上，三天以上，省去香囊，三天以下，省去书画袋，如果行程紧张则可全部省去。即使什么也不带，酒店的瓷杯一样可泡得出好茶，想写字画画，只要有笔墨纸张，烟灰缸、香皂盘样样好使。我向来是到哪一步说哪一步的话，可以讲究，也擅于将就，形式是有条件的时候用来享受的，而不是在没有条件的时候让自己抱憾的。

　　日本茶人千利休一生中充满禅门机锋的传说无数，他发明了很多器物，为时人及后世争相效法，人们按照他的方式喝茶，他却说：“先把水烧开，再加进茶叶，然后用适当的方式喝茶，那就是你所需要知道的一切，除此之外，茶一无所有。”没错，我们起床，把自己收拾停当，然后用适宜的方式度过这一天，便是我们所需要知道的一切，除此之外，生活一无所有。记得有个脑筋急转弯问题：如何把大象装进冰箱？众人正讨论是把大象切块还是花式折叠的时候答案来了：“把冰箱门打开——把大象装进去——把冰箱门关上。”在座一时愕然。经年累月，我们终于获得了冰箱装大象的技能后，一切环境、器物、方式以及鄙视过的俗、推崇过的雅、嫌弃过的粗陋、羡慕过的精致，最后皆可忽略，在关上冰箱门的那一刻，物我两忘。

　　说了这么多话，分辨雅俗，不觉已经俗了。末了还有一句：后来文震亨投河了，千利休切腹了，雅致和幸福没多少必然联系，那还追吗？

解诗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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