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回发端

(一)

话说安徽太平府,府前大街,有一家万花楼酒店,是太平一府中最有名的老店。位置既然得宜,内部也很清洁,美酒佳肴,应有尽有,而且物美价廉。故生意鼎盛,远非别家酒店所能及。

有一天,正是清明时节,春光烂漫桃李争妍。有一对拜谱兄弟,正从郊外踏青回来,从万花楼前走过,忽动了酒兴,一同登楼。自有跑堂的过来招呼,二人便在沿窗的一个雅座上相对坐了。跑堂的问过酒菜,送上杯箸,先打了两角美酒,四色菜肴。三人谈谈说说,一递一杯的对酌起来。

你道这两个是谁?原来是本地的义士,年长的姓冯单名个果字,表字毅夫。因生得粉面朱唇,身躯伟岸,因此人家都称他玉韦驮冯果。那年轻的姓史,名天成,表字玉山。因生就玲珑骨骼,轻灵敏捷,人都称为掌中燕史天成。二人本是太平府中的富家子弟,自幼混在一起,便结为异姓兄弟。恰好二人又是一样脾气,最欢喜打拳弄棒,于是都拜在著名的武师孙百龙门下,学得一身惊人武艺,在太平方圆数里内,并无敌手。但他们虽然有了恁般本领,却谦恭自晦,从不在人前卖弄。有时路见不平,也曾拔刀相助,逢着穷苦无告的人们,极意周恤,因此大家都目为义侠,声名渐渐地远震。四方技土没有不饮佩的。

这冯果和史天成谈笑风生,不一会儿就喝完了一坛酒。忽然,一个和尚推门而入。这和尚生得肥头大耳,腰壮肚圆,手里捧着一个木鱼,一进门就大声叫喊:“店家,有什么好吃的尽管拿来。”跑堂的忙从里屋走进来,看是个和尚,就陪着笑脸道:“师傅,小店除了酒和荤菜外,就没有什么可吃了!”和尚现出不耐烦的神情,圆睁怪眼,拍着桌子,大声喝道:“谁告诉你持斋?叫你有什么拿什么来吃,莫说荤菜不吃,师父高兴时,摘了人心做醒酒汤喝呢!”跑堂的见和尚如此撒野,便不敢多说,急忙去捧上一坛子酒,大盘小碗的菜也放得满桌。那和尚据案大嚼,目空一切。此时玉韦驮冯果看得十分不耐,便低低向史天成道:“贤弟!你看那和尚生得一副凶相,又不持斋戒酒,看来定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驴头。”掌中燕史天成听了此话,微微笑了一笑道:“他破的是佛门之戒,我们喝我们的酒,两不相干,任他去罢,大哥又何必替佛门做护法呢?难道你竟要行使玉韦驮的法力,用降魔杵去打这不守戒行的僧人不成?”这几句话,把冯果说得也笑起来了。

不一会儿,和尚把一坛酒已都喝完,又要了面点吃了,站起身来,提了禅杖,向楼下便跑。跑堂的上前问道:“大师父可是到下边柜上去会钞?”只见和尚懒洋洋地说道:“暂记一记帐,待师父回来路过此间时,再来清算。”跑堂的陪笑道“小店中本钱短少,莫说素不相识的人,不能登帐,就是城里的一班爷们,也原谅小店一概现付的。还望大师父宽手儿,还了钱再走。好在只有一两二钱银子,大师父正不在乎此呢!”不料这几句话,已触了和尚的怒,顿时反过脸来,大声喝道:“好小子你敢奈何你师父不成?银钱却是没有,你若敢于拦阻,惹得咱家火起,一禅杖打死了你这小子再走!”

和尚和跑堂的正在争论,这边座上,早已恼怒了玉韦驮冯果,站起身来,正待上前理论,不料被史天成一把拖住道:“大哥不必动怒,等小弟上去劝开了他们完事”。一边说一边喊跑堂过来道:“你们争些什么?一两二钱银子也算不了一回事,少刻我一并还你便了,让他走罢!”小二见史大爷答应代付,便不去与和尚多说,自去收拾杯盘。那和尚见没有拦阻,便向冯史二人望了一眼,也不声谢,竟自下楼去了!这一来把个玉韦驮冯果,直气得七窍生烟,半晌方转过气来,向史天成说道:“我自从生了眼珠子以来,也没有瞧见过这种不讲情理的和尚。依着愚兄的意思,应当给他一顿毒打,也好警戒他下次。不知贤弟为何反替他还钱,让他安然地走了?难道见了他那支铁禅杖害怕不成?愚兄倒真的有些压不下这口气。他时街头相遇,非给他些厉害看不可!史天成听了这一番话,不觉长叹一声道:“大哥说哪里话来,小弟见了那斯的举动,何当不怒火中烧?但我们学武的人对于僧道尼姑女子,最为犯忌。他们既敢挟着武艺,抛头露面地江湖上来往,多少有些惊人绝技。我和大哥今天如真的与和尚动手,胜了他也给人家说我们欺侮方外之人,若万一胜他不得十数年威名,岂不因此扫地?况且…”说到这里忽然一阵心酸,扑索掉下许多泪来。冯果见了,又弄得莫明其妙,便问道:“贤弟!好端端怎么哭起来了?

史天成用袍袖拭干了眼泪,叹息说道:“大哥竟把二十五年前的那件事忘了么?你想我师父在当初时候,练得那一身轻硬功夫,号称无敌。若提起了他老人家三字大名,无论水陆英雄,都得拜服。临了儿也因一时气愤还不免败在无碍秃驴之手。累他老人家羞忿无地,连夜出门,不知去向。如今已二十五年多了,还是音信全无,存亡未卜。他老人家出走的时候,已五十七岁,若现在仍在人间,算来已八十二岁了。偌大年纪,不在家中休养,还混在外面,老境无聊,也可想而知了!况且师父生性高傲,生平没有受过人家的委曲,只因被无碍败了,自觉无颜在太平称雄,夤夜出走,在气忿头上,说不定发生意外的变故呢!令天遇见个凶僧,忽然想起二十五年以前的事,故不觉落下泪来。大哥你想!照师父那般本领尚且降不下一个无碍,我和你的本领,远不如师父,万一今天那个和尚,也是无碍一流人物,动起手来,岂非自取其辱?小弟替他会钞并非怕他,实是自全之道。大哥又何必定要和这种人争短量长呢?”这一席话把一个玉韦驮说得不住的点头叹气,一言不发又闷闷地喝起酒来。

你道无碍和尚与孙百龙因何动手?原来无碍和尚有个得意门生姓徐名亮,自幼跟无碍学习武艺。无碍本是少林嫡派,武艺十分了得,后来又投了百花教,学得邪术。徐亮得此名师又兼天资很厚,故对于软硬功夫,长兵短刃,都练得非常精熟。相从十来年,才辞师下山,那时他才二十多岁。挟着满身武艺,目空一切,还是小事,另一两桩大毛病,就是好色和爱赌。见了略略有几分姿色的妇女,便紧记门户,夜间去干那采花的勾当,受害的固然不少。平日的踪迹,大约都在赌场中厮混。他是个光棍儿,赢了固然可以供他的挥霍,若是输了,又没有半毫家私,如何应付呢?又是他就在所学的本领上想法。短了银钱,便到大家富户去偷窃,拿来应付一切。如此厮混了几年,认识了许多江湖上的朋友,便竟入伙做起杀人放火的强盗来了。他既然有了如此本领,绿林中人自然奉他为首。从此以后,每月总有几起劫案,太平府竞弄得不太平起来。如此数年,弄得积案如山。官司虽然敕限迫捕,但做公人等,本领平常,明知他的所在,也只装聋做哑,不敢去捕捉他。如此一来,那徐亮的胆子,却越发大了,横行无忌,什么事也干出来。

有一次,太平府尹郑宣和的亲戚胡人骧新简六安州知州,带了家眷去上任,在太平府经过。不料露了徐亮的眼,纠众行劫,见胡人骧的女儿生得美丽,便架了就走。那胡人骧失去些财物倒不放在心上,爱女被强人抢去,料想也不会有好事情弄出来的,怎么不教他痛心疾首呢?便马上到太平城内来拜郑宣和,说明情形,请他火速严捕。当下郑宣和见盗贼如此横行,也十分震怒。立刻升坐大堂,传齐三班衙役,严加责骂,并限两天,定要捕获真赃正盗,救出胡小姐。如逾限无效,就要处以通盗故纵的罪名。把三班衙役一个个都吓得魂飞魄散,目瞪口呆。因为他们明知这件案子又是徐亮干下的,若是别一个强盗,还可设法拘捕,可是这徐亮如山中大虫一般凶猛,谁也上不得手,数年以来,也没有敢去惹他,莫说两天的短限期了。大家面面相觑,一个也想不出方法,只好预备两条腿挨打罢了!

府尹退堂之后,捕快等回集班房,大家商议此事,却都没有法想,只好出去碰机会。捕头崔九,独自到一家赌场中去探问徐亮的踪迹,说是近来没人看见过他,想是不在本地。崔九只好没精打采地出了赌场,一直向城外走去。忽然迎面撞见了孙百龙,心中就是一动。二人向来认识的,大家招呼了一声,各自走各的路。当日捕快人等忙了一天,半些儿头绪都没有,到晚间齐集在崔九家中,议论此事。都说此案多半是徐亮做的,他本领高强,如何拿得到?本官却又为了亲戚胡小姐被劫,万分的震怒,岂不左右为难?明日限期到时,少不得皮肉晦气。照此情形,将来得机会时,不如大家退卯,另寻生路,这碗公门饭,没有好处了!

崔九听了众人这番颓丧的话,便叹了世气道:“徐亮那斯果然了得,我们弟兄中,确实没有人拿得他。但照我看来,降得他的人,却有一个。只是此人生性不喜欢管闲事,得罪江湖上人,恐怕不肯出头露面。若是他肯相助时,莫说一个徐亮,就是十个徐亮也无济于事。”众公人听了这一大篇话,就有了希望,急忙问道:“崔九叔你的话真的么?那人又是谁呢?快说出来,也好大家去求求他。万一应允了,也可以免得两条腿受苦!”崔九道:“我刚出城,无意间遇着名师孙百龙。我心中不由得一动,因此人武艺超群,功夫过人,在太平附近素称无敌,只是他闭门授徒,安闲自得,从来不管外间的事。如今这件案子,若得他老人家相助,那徐亮有通天的本领,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哩。”

大家听了十分喜悦,都说道:“怎么我们却没有想起这一位教师来呢?何不就此去拜求,也许他大发慈悲,应允我们!”崔九连连摇头道:“难难难!若说起这位孙百龙武师的脾气,高傲异常,而且平日最看不上公门中人。他常说:‘公门中人,借着官势,横行无忌,只愿捞钱自肥,不管小民死活,正如蝎生双尾,蛇有两头,毒而无比。’如此看来,若让我们做公的兄弟前去求他,本待应允的事,也万万不会应允。何况是他素来不预外事呢?照我看来,此事还得先去禀明府太爷,待太爷去敦请他,或者还有三分把握。”当下计议已定,各自散去。

到了次日早堂,郑宣和升坐大堂,劈头就问起捕盗之事,两旁公役,都吓得面如土色,都不住地向崔九瞧看。那郑宣和看了这种情形,不觉勃然大怒!拍着惊堂木喝道:“捕盗捉贼,本是你们应有的责任,现在放得强人在州府横行无忌,架人劫物,还成什么世界!不是你们通同一起,故意庇纵,如何敢如此大胆妄为?本府昨天已敕下限期,不料你们还敢如此不上紧,实在可恶已极,难道本府就奈何你们不得么?来!先将这捕头结实地赏他二百下大毛板!”说着把签子整把地撒下。行刑的差役见本官动了真怒,哪里还敢怠慢?此时崔九已跪在当堂,不待分说,已被行刑的曳倒在地,一五一十地打起来了!他没命的喊着大老爷开恩。那郑宣和正在火头上,恨不得把他打死,方消心头之气!那捕快班中一干人见崔九受责,都跪上前来叩头求恕。

郑宣和见了,格外来得恼怒,险些儿把惊堂木都拍碎了,口中连连骂道:“都是你们这班混帐狗才误事,本府若不重重的惩处你们这班狗才,恐怕你们不仅通盗,连自己也要做盗了!还当了得!”半晌之间,崔九吃了二百板子,已打得皮开肉绽,两腿流血,谢过了罪,跪在一旁。郑宣和怒气未息,吩咐行刑的道:“那一班狗才误了事,还敢替崔九讨情,目无法纪,也每人赏给他二百大板!如敢徇私,手下留情,也一样处置!”说着又在签筒中抓起一把签子,向下撒去。这一来谁也不敢出声,全班捕快,一个也不能幸免,直打了一个满堂红。打过之后,郑宣和又标了朱签,命差役将各捕役的家属,尽行拘到,寄押在监,然后敕限严缉:“若逾限捕不到正盗,本府拼了这副顶带,把你们通盗情形通详出去,看你们的首领可保得牢?”崔九到此,才哭丧着脸,上前禀道:“望太爷格外开恩,容小人一言奉禀!”郑宣和怒冲冲道:“见本府收你们家属又撞着什么鬼了?容你说来!”崔九道:“禀太爷,这件案子,是巨盗徐亮做下的。此人武艺高强,委实非小的们捕他得到。若太爷端的要捕此人时,非孙百龙武师不办。”郑宣和道:“如此你们为何不去找姓孙的设法?”崔九道:“不瞒太爷说,姓孙的生性高傲,而且平素最瞧不起公门中人,若要他帮忙,还得请太爷下帖相请,或者肯来也未可知?”郑宣和沉吟了一会道:“既然如此,就着你拿本府的名帖去请,须善言相告。若请不到时拿你一副狗腿来见我!”说罢便抽了个名帖儿给崔九,马上退堂入内,更换便服,坐在签押房中,专等崔九的回音。

再说崔九拿了本官的名帖,一直奔到花篮街孙百龙家中。叩门入内,见了孙百龙纳头便拜,倒把孙教师弄得莫名其妙,急忙将他扶起问道:“崔大叔为何如此光景?有话好说,坐了吃茶罢!”崔九便将本官的名帖递上,说明就里,加上许多好话,又将收了家属限追的话也说了,苦苦哀恳帮助,并说:“如其教师不应允时,小人们一世也捉不到徐亮。本官若端的认真把通盗的事通详出去,一班弟兄谁也保不得首领。并且本官曾说过,若孙教师此时不去,他就亲自登门拜请。”

孙百龙听了,暗想:除暴安良也是学武的人分内之事,况且一班捕役既然收家限,已可见府尹恨极了;万一当他们通盗,也得坏几人性命,也非慈悲之道。若府尹打道踵门,自己是个平民,岂不被邻近街坊注目,也不妥当。故踌躇了一会,便应允下来。崔九见他应允,不觉大喜道:“孙教师肯帮助我们,小的们就有命了!”当下便引领来到府衙,通报进去。

第一回发端

(二)

郑宣和便传签押相见,略问了几句,十分优待。便把胡姓被劫的事,详述一番,请他帮忙。孙百龙允于三日之内复命。辞别出外,自有一班做公的人上来趋奉,约他到万花楼饮宴。孙百龙便问徐亮的巢穴。崔九道:“此人昔时本来出没不定,最近在钩子岭上,占住了一座山神庙,已有二三百个伴当。教师去时,也得留意,那里人多手众,切莫着了他们的道儿!”孙百龙听了,记在心头。当下痛饮一番,各自散去。

他回到家中一想,若如此贸然前去,那边人多,一时恐怕占不得便宜。那徐亮既是个有本领的人,倒不如夜间前去,如此这般,引他离了巢穴,那便易于得手。主意打定之后,守到夜间,便扎束停妥,取道向钩子岭而来。一路上并没有巡逻,故安然直达山神庙。此时三鼓已过,那几间殿宇上,七横八竖地睡着百多个喽兵头目等人。里边靠左一间,布置得略为清洁,灯烛通明,明知是徐亮的卧室。便到那间屋上,故意将脚下放重一些,踹碎了几块瓦片,发出声响来。这不过是孙百龙小施狡狯。若论他的本领,莫说在屋上行走不至踹碎瓦片,就是在豆腐上行走,也不作兴踹破一些的。

话休絮烦。他在屋上如此动作,那徐亮在室中早已听得亲切。他究竟也是此中能手,一听得屋面上声响就知道有人前来窥探。便从床上跳下,推开后窗,蹿到庭中,从后面翻上屋面,意欲瞧瞧来者是怎样的人。但因为他踹碎瓦片,只认他夜行功夫有限,故没放在心上。

上了屋面,定晴看时,忽见眼前一闪,一条黑影如飞燕一般,在身旁掠过,倒不觉吃了一惊!暗想此人身法不在我之下,如何却会踹破瓦片?这倒奇了!可是他既然前来窥探,定然不怀好意,若不给些厉害他看,也不知道咱徐亮的手段!说时迟彼时快,徐亮心机一转之间,便拔脚飞赶下来。看看那黑影还在面前,相去不过十来丈远近,便放出平生本领来追。追了一程,相距仍旧十来丈,心中不觉焦灼起来。又追了一程,此时离钩子领已有十余里了。忽见前边那黑影停了脚步,转过身来站着,徐亮便问道:“前面什么人?有多大本领,胆敢窥探爷爷的宝地!敢是不知徐亮的厉害么?”孙百龙笑道:“徐亮徐亮,你今天遇着了姓孙的,怕已是你恶贯满盈的时候到了,还在那里说梦话呢!”徐亮正追得火发,一闻此言,更是怒上加怒,从靴统中拔出一口短刀,直奔孙百龙迎面就刺。孙百龙举拳相迎,二人就空地上一来一往地斗起来。斗到分际,只见孙百龙举起一指,凭空向徐亮肩窝上一指,徐亮哎哟一声,就此不动,身子好像钉住的一般。孙百龙不觉哈哈大笑道:“好小子,我说你有多大本领,连这一指禅的功夫都抵御不得,也想在绿林中称雄道霸了。”说着便将他扛在肩头,一直回城。

越过城墙,来至府衙跟首,天色已是微明。那崔九等一班捕投人等,因恐怕本官性躁,有什么传唤,故已经都聚在府衙前的小茶店中伺候,专等天色大明之后,便去班房值差。正在有搭没搭地谈话,忽见孙百龙掮着一个人到来,明知徐亮已经擒到,都欢喜得手舞足蹈,一窝蜂地涌上前来问长问短。

孙百龙道:“诸位且慢!且到班房中去坐了,待我慢慢告诉给你们听。”当下大家簇拥着他,同入府衙,到班房中坐定。孙百龙将徐亮放在一旁,略定了定喘息,才将到钩子岭的一回事向众详细说明;又说用一指禅的功夫把他的血穴闭了,故此刻徐亮有如死去的一般。大家听了此话;一个个都咋着舌头,张着大口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崔九翘着大拇指道:“众位兄弟!你等看孙教师单身入盗穴,捉拿徐亮,不费吹灰之力,英雄盖世,真是天神下凡了!”大家也同声称赞。

此时早有亲信二爷将这个消息传到里边,故正在啰嗦的时候,已有二爷到班房中来说道:“府太爷有请孙义士花厅相见。”孙百龙便随着二爷到花厅,见过郑宣和不免将上项情事复述一遍。郑宣和优礼有加,慰劳一番,便传命早堂伺候。众公人等齐集大堂,郑宣和升座点卯,即刻命带积盗徐亮当堂。下面一声吆喝,转眼之间,已将徐亮直僵僵地掼在堂上。

郑宣和举眼看时,倒不觉吃了一惊,只当他死了。此时孙百龙也随堂观审,见府尹如此神情,知道误认徐亮已死,便上前禀道:“他是被小人闭了血穴,才致晕厥,只消一举手之间,便可苏醒。不过此人本领甚好,若一疏忽,立刻逃跑,非用胡桃粗链将他琵琶骨穿住,难免意外。”

郑宣和即吩咐做公的如法炮制。做公的因在他身上吃过不少冤苦,怀恨异常。听得吩咐,拥上前,争先动手,用刀将肩窝戳成一个很大的对穿窟窿,再拿粗链穿进去锁好了,才上堂复命。孙百龙便上前在徐亮臀骨上踢了一下。说也奇怪,只听徐亮马上开口,大呼:“痛死我也!”睁眼看时,已在公堂之上,知道受了暗算。起初还想设法脱逃,后来见琵琶骨被锁,不觉顿足发恨!知道今番再无生理,落得挺硬些,也留个好汉的名声在后世。

郑宜和见他苏醒,便将胡人骧被劫的案子询问,徐亮一口承招。又问起胡小姐现在何处,徐亮长叹一声道:“我手刃烈女,老该有今日的报应!那胡小姐被我劫到山神庙中,几番相劝和我成亲,她却一味哭泣,宁死不从。我因她生得美貌,不忍过于逼迫,到了夜间,意欲用强硬手段,将她奸污。不料她刚烈成性,非但哭骂不休,并在架上抽出钢刀,向我就刺。那时我一时性起,夺下刀来,将她杀了,弃身山野。后来便觉得精神不宁,昨夜就被那姓孙的狗奴才,诱离山寨,将我拿下。如今也没有多说,我已从实供了,要杀要砍,都凭你们。这并非官法可以治我,只算我在江湖上十来年杀人的果报,”

郑宣和又将以前的许多积案,逐一问他。徐亮抱着人无二死的主意,无论是自己做的案子,或是旁人做下的案子,有问必承,毫不抵赖,算来共有一百七十余件大小案子,都一人承在身上。

府尹吩咐将他暂时打入死囚牢内,加紧看守,以防逃脱。一面命将捕役的家属放出,各人赏赐一两纹银。崔九荐贤有功,另赏纹银十两。义士孙百龙仗义获盗,为地方除害,厚赠花红礼品,拜送“义勇双全”四字匾额以彰其功。安排妥当,各人谢过太爷,就此退堂入内,请师爷叠成文案,通详出去,不在话下。

那胡人骧听了女儿被杀,心如刀割,就此无心仕途,告病还家。再说退堂之后,一班捕役等人,心中感激孙百龙到万分,竟称他为神仙活佛,当下个个争先邀他吃喝。他也辞谢不得,后来由捕役等公设一桌盛席,酬他的大德。

再说那钩子岭的小喽啰,次日起身不见了徐亮,倒也不在意,只当他又看上了谁家妇女,前往采花去了。直等到晚上,还不见回山,就有些疑惑。又等了一夜,仍旧杳无下落。次日一早,不免派人到城中去打听。一路只听得三三两两的在街头讲名武师孙百龙如何深夜入山,捕捉徐亮;如何审出杀死胡小姐,以及一百七十余件积案,议论纷纷。

小喽啰一听此话,如青天里打下一个霹雳,便上前向大家问了个明白,立刻回去告诉了大头目张全。这张全是徐亮的徒弟,一听此话,也吃惊不小。欲待前去反牢劫狱,又恐本领不济,反因此误事。欲在夜间入监营救罢,师父那般本领,得脱身时,也不消他人帮助。如今不见出来,想必看守谨严,无可设法,那么就去监中,也是没用。思来想去,忽被他想起师祖无碍和尚,虽远在江西,求他到来,一定可以救出师父。打定主意之后,便星夜赶往江西甘露寺去,将徐亮被孙百龙拿住,等等经过情形,一一禀明。无碍听了,长叹一声,心头一软,竟应允下山。

到得太平时,已时隔二月,不料徐亮已被斩决无从施救了!无碍虽说是他自作自受,但终有几分师徒情分,不免有些悲感。不来便也罢了,既然到此也得去会会捉拿徐亮的人。打定主意,便去找孙百龙。孙百龙听他是百花教门徒,却有些疑惑起来。因为在江湖上好多年,后没有闻得这个名目,又不知百花教的内容如何,故一味推却。又用大义相责,说徐亮为非作歹,宜食此报,大师是出家人,不宜替他报复。无碍道:“今日过访,并非单为小徒之事,实因久慕义士的武艺,特来请教一二,还望不要推却。好在只要大家手下留心,两不相伤,那就得了!”孙百龙被迫不过,只得答应,并且声明聊以见意,不用杀手。

于是二人就在庭中,站了门户,斗在一起,来来往往,足足打了一百多个照面,端的分不出丝毫上下。临了儿无碍竞施展出少林秘传的阴阳锁子腿来,飞起左腿来踢孙百龙的肾囊。孙百龙急忙闪过,不防他连起右腿,直踢向后腰而来竟如疾风迅雷,还算避得快,左股上已着了一腿。他亟忙跳出圈子,抱拳拱手道:“大师果然好拳法,在下竟输给你了!”无碍呵呵地笑道:“义士的拳法也果然好,老衲就此告辞了!”正待转身走,忽抬头见了“义勇双全”的匾额以及题款,心中非常不耐,便道:“这种拿他人性命去换来的东西,留着何用?说罢便举手凭空向匾额上摩抚了几下,那匾上的斗大金字和几行题款,顿时剥落无遗,这才打着哈哈,扬长而去。孙百龙受此奇辱,心上十分不愉,到了夜间,竟瞒着家人,孑身出外,到名山胜地去寻师访友了。这就是那冯毅夫、史玉山所说二十五年前的那回事。

当下他们兄弟二人,驰怀往事,不觉触情生悲,酒也不多喝了,略用些面点,便结了酒帐,出万花楼,一路慢慢地回家,他们本来都是住在青石皮街的,由万花楼回去,一定要经过花篮街孙百龙的住宅。二人一路行来,将近孙家门首,忽见孙百龙的孙子正在门口,和一个老人说话。

那老人生得仙风道骨,头上白鬓盈巅,海底三缕长须,竟如银丝相仿。手中拄着一根风藤拐杖,杖头是挂着一个极大葫芦,里边放着些什么东西,却不得而知,大约不外是些丹药。年纪大约总有七八十光景,但精神极佳,说话时声如洪钟,响亮异常!史玉山眼快,一见之下,便向冯毅夫道:“你看孙家门前的那个老叟不是师父么?”冯毅夫举眼细看,果真是孙百龙,不觉心中大喜,赶走上前,纳头便拜。

孙百龙回头见是两位爱徒,急忙用手扶起,笑吟吟的说道:“此别真好多年了,今日回来,已多了这些小孩子,他们竟连我的名字也不知道。古人有儿童相见不相识的一句诗,不想今天真有如此景象呢!两位贤徒从何处到此,真是巧极,我们里边坐罢!”于是领了二人一直入内,到了前厅。此时他的儿子孙振飞,也从里面出来,见是父亲,也上前拜见过了,侍立在旁。又叫小孩子合家人等,都出来相见。家人围叙,自有一番光景不必细表。

那冯史二人请安之后,不免问起别后的情形。孙百龙长叹一声道:“只为那无碍和尚一番挫辱,激起了愤怒,便蓄志出外寻师访友,把天下所有的武艺功夫,学个尽绝,然后找他说话。故此一向浪迹江湖,如飘萍断梗一般,历尽了风霜雨露,遇见了不少豪侠奇人,神州大地差不多已踏遍了。在这二十余年之中,未尝敢偷安半响。总算天不负人,有志竟成,如今夙愿既偿,故才回家省视儿曹,不久便要入山去了!你想为师的当时已享受盛名,若非无碍和尚一激,万万也不会浪迹江湖,再图精进,又何来今日的成功?所以有今日的成功,还不是无碍和尚作成的么?只可惜他误入邪教,专和峨嵋门下作对,弄到杀身之祸负了一身本领。”说罢,又指着厅堂中所挂的那一块没字匾额道:“算来此物倒也是为师成功的一种纪念物呢!”

史天成听了,十分佩服,便将刚才酒楼遇见凶僧的事情诉说一番,孙百龙也很为欢喜,奖誉了几句。冯果又接口道:“不知师父费了二十五年苦功,所学的是何种功夫?小子愚昧,愿闻其详!”

孙百龙拈着银丝般的长须,笑吟吟的说道:“此事却很为难!若约略讲些,任你如何聪明,一时弄不明白;若是详细讲罢,也非三天两天讲得完毕。但这也可见你们的用心。好在老夫在家中还有一年半载耽搁,不妨慢慢讲去,使你们完全得知。”冯果道:“那么师父在江湖上这多年,所遇的奇事,谅也不少,可否将有兴趣的事情讲几件出来,给我们听听,也好增些见识!”孙百龙道:“我既专门在武事上用心,其余的事,自然懒得去过问,也竟没有空间工夫去管旁的事。眼中所见的,不过是许多剑仙侠客所做的惊人之事,耳中所听见的,不过是炼气行功的秘法真诀,讲起来却是十分有趣。至于其余却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可讲了!我本待只将各种功夫的练习和使用的法子讲出,恐怕引不起你们的兴趣。如今竟将秘法和事实,双方兼顾,讲起来就觉得有趣得多了!”

正在说话,家人已端酒菜来,孙百龙笑道:“日子真快,一会儿天又夜了,我们吃些酒饭再讲。”于是他在上首坐了,冯史二人在下首相陪,振飞在末位执壶斟酒。孙百龙举杯喝了一口道:“近来太平府的酒何以恶劣到如此,真是不能上口。我儿去将我杖头的葫芦摘下,那里边的酒,味道好些。”振飞便取过葫芦递上。他打开了盖,果然酒气芬芳,清洌异常。孙百龙便命换去劣酒,叫振飞用葫芦斟来,大家开怀畅饮。那葫芦虽大,估量上去,至多也不过装四五斤酒,但大家痛饮,兀自斟之不竭。史天成便问起个中玄妙,孙百龙哈哈大笑。此时饭也上来了,大家吃了,孙百龙才将那葫芦的来历说出。

第二回潜机蛰息法术(金雀村中无心逢异士云栈深处小语畅天机)

话说孙百龙等众人吃过了饭,才将那葫芦的来历告诉众人。提起我这葫芦,却也玄妙。贮酒在里面,竟如小泉一般,永远不竭。若是喝它纵然千百人哄饮,也不会干;若是不去喝它,任你放多少时候,也不会满出来。就是再用十坛八坛酒加进去,也尽数灌得下。在常人看来,自觉得此中玄妙难以言喻。其实在情理之中,并无多大的玄妙。

大凡一个人练习功夫,初步不过在本身上着力,到了后来,纯化灵妙之后,往往能因人及物。这葫芦所以能如此不覆不竭,也就是这个道理。它的取用不尽,是兴起的现象,如在山的泉水,由地脉中向上涌起。你汲去一桶,下边就升起一桶,来补足它。它的久贮不溢,宛如百虫蛰伏土中,不饮不食,也得生活,决不因此蛰伏就减少它以后活动的机能。这起伏循环,本是天然的机能,不过我们人类因了利欲的浸淫,贵贱的萦念,就渐渐地失掉了!欲得恢复这种本能,先要从摒除利欲,忘却贵贱,再加锻炼功夫,到功程圆满时便可以任意所欲了。

我出门之初,也并没有一定的去处,正如无的放矢,胡乱走去。到得湘阴地方,因那边是奇人高土隐迹的所在,打算在那里小住几天,暗中寻访高人的踪迹。城市之间,明知他们是不会涉足的,便每日在各处乡村山岭中去闲玩。但一连十来天,并无所遇。正想往长沙一带而去,不料那天到一个金雀村上,忽听见人家说:陆公祠中,前月忽来了老头子,日间沿街乞食,到晚便就祠中睡觉。可是此人很为奇怪,食量很大,比寻常人要多上几十倍。每天东也讨西也讨,自晨到晚,总有百来碗。他讨到就吃,吃了又向别家去讨,却并没听他说过一声饱。村上的人,因此都很注意他。有次,几个好事的青年,大家约定了,并凑了几贯钱,买了六七斗米,十几斤牛肉,煮着等那老头子来讨饭,试试他究竟能吃多少?到了巳牌时候,那老人果然又托着破钵,亍而来。一班好事的青年见他来了,便上前招呼道:“老儿!你今天不必挨家去讨饭了!我们已经替你预备下五斗饭,十多斤牛肉,请你大嚼。”老人笑道:“怎么烦列位大哥费事,叫我如何消受得起。米饭牛肉,大哥们留着自用,还是沿门去求的好!”那班青年道:“老儿!你也不必推却,老实告诉你,因为我们每日里见你食量过人,未尝一饱,故今天特地煮了许多饭,来试试你究竞有多少量的。”说罢便不由他做主,簇拥着到家,取出饭和肉来请他吃。老人也不推辞,一大碗一大碗地吃下去。不消两个时辰已把他们所预备的东西,吃个一干二净。伸了伸腰,也不称谢,扬长出门,径回陆公祠睡觉去了!

到此,大家都以为那老人一定是个神仙。喧传出去,就有一班妄冀得道的人,争着往陆公祠去求他收为弟子。老人笑对众人说道:“老夫何尝是什么神仙,又没有什么本领。所有的本领,大约就是肚子大,吃得饭多罢了。这是天生成的,莫说不能学,就是能学,竟其学会了,也有什么好处!每天吃五七斗米饭还不得一饱,普通小康之家,不消吃三五个月,怕不将田房屋产,妻儿老小,都生生地吃尽么?老夫一生,也只被这肚子所累,到如今这一大把年纪,还赧颜向人,沿门求乞呢!要不然,也可以和列位一般安居自食,享受天伦之乐。我劝列位不要得福不知,反而来学我这种做乞丐的本领。况且这算不得本领,又是天生不能学习的。”

众人听了他这一番话,虽将信将疑,但还是纠缠着他。从那一天起,每天总有人请他吃饭。在一班人的意思,以为明求既不见允,如此暗中奉承他,弄得过意不去之后,多少总得到些长生的真诀。哪知老人已洞悉他们的用意,一概辞却。但那班妄冀登仙的热客,心还不死,竟备了酒菜饭食,送往陆公祠去请他。老人非但不感激众人的美意。还埋怨道:“你们如此纠缠不清,真麻烦死人,若再如此,我便要死了!”众人不得已只好回家。到下次再往陆公祠去瞧看,只见他直僵僵地卧在地下,鼻息全无,不知在什么时候死了!但周身上下,还是滚热的,和生人无异,可见死了还没有多时。大家拼凑了衣衾棺材,雇了土人等,预备等他身体凉了之后入殓安葬。不料等了一天,摸摸还是滚热的。隔了两天,还不见凉。过去七天了,那尸首还是热着,只累得许多人去守尸。

当下我听了金雀村乡人的这一番话,也觉得那老人来得诧异,便向乡人问明了陆公祠的路径。走去看时,果然有许多人在那里守定一具尸首,都愁眉蹙额地议论此事。再看那老人时,面色如生,双目紧闭。摸他身上,果然滚热。当下我便认定他并没有死,所以如此,不过是运用一种功夫或是法术,来避免那一班妄想登仙的人的麻烦罢了!因为我们学武的人,奇怪的本领尽多着。窒息一法,本来是有的。运用功夫,闭住气息,宛如已死一般;不过只好片刻功夫,不能持久。现在那老人可以七日不返气,大约是功夫深的缘故。我便将这一层意思向大众说了一番。他们正在将信将疑的时候,忽听得那老人道:“老夫好梦正酣,你们为何在此鸟飞雀乱地喧嚷,扰人清梦,该当何罪?”大家一听他说话,都惊异非常!有个胆子大些的,走上前去将他扶起,含笑问道:“老丈如何睡就是七天,而且连鼻息都没有,人家都当你过去呢。要不是身上滚热,此刻怕已入土为安了!”。

老人笑道:“睡五七天算得什么一回事!若是高兴睡时,三年五载都要睡去。你们不听人家说么?陈搏一觉睡千年,彭祖一盹八百岁。睡了七天,就值得如此慌乱么?此间喧扰,不是久睡之乡,如今老夫要归山去了!”忽又回头瞧了我一眼道:“倒是这位客人有些缘法。”说罢便站起身来,嘬着口向空中嘘地吹了几声。没多时,忽觉得日光骤暗,从空中落下一件东西来。仔细看时,却是一只硕大无朋的神鹰,伏在地下。老人含笑跨上鹰背,抱拳向众人说了一声相扰,那鹰便刷翅上升。只听那老人还高吟道:“昔从峨嵋来,今返峨嵋去。欲待叩柴扉,云栈幽深处。”吟毕这一首诗,神鹰已盘旋上升,穿云闪电般地去了。

当下众人都十分惊异,说是如此一位大罗真仙,竞然不留迹象地去了,岂不可惜!这也算我们这里的人福薄,要不然多少总给我们些好处。只好把预备的葬礼用品,一概收过。我见了这神鹰之后,就知道那老叟是当今道法最高的吕宣良了。因为往时曾听见人家说过,当今剑仙之中,有一位吕宣良道法高深,养着一对神鹰,到处相随。那鹰也通灵得很,好像佛家护法的大鹏一般。我既然认定他是吕宣良,又听他说和我有缘法,临了的那首诗,分明是留示地址给我。既承他推爱,我此番出门,又是专心寻师访友的,不得机缘便罢,既然有了这大好机缘,如何再敢错过!便辞了金雀村一直往四川省来。

峨嵋山属于嘉定府的峨嵋县,离金雀村路途很远。约走了一个多月,方才到得山下。记起了“云栈幽深处”一句诗,以为云栈一定是山峰的名目,便向山下的居民问讯。煞也奇怪,竟没一人知道这山峰的所在。初还以为或是别名,故寻常土人不会知道,须得找一个有学问的老年人请教,一定可以指示途径了。好容易找到一位陈先生,是当地一个博学多才的硕彦,向他问云栈的所在,他也竟然不知。只说这峨嵋山共分三支。在县城西二十里的是大峨;在县城南二十里的是中峨;再南十里,便是小峨。三峨连接,总称峨嵋,共七十二峰。其中大峨最为高大,岩洞繁复,龛谷幽阻。从山脚下上去,约走百来里,方到半山。这一段山路还容易走;再上去却就烦难了!非但鸟道羊肠,不能并行,而且都是盘道,如螺壳一般,须盘旋而上。共有八十四盘,约摸总有七八十里路程。过了盘道以后,却是平坦大路。再走十来里,便是山顶。这大峨山中,共有一百十二个石龛,都是从前修道的人留下来的陈迹。还有大小四十洞府;大洞十二个,如鬼谷洞、女娲洞等;小洞二十八个,如伏义洞、关尹洞等。至于中峨小峨,虽敌不上大峨来得幽邃,却也层峦叠翠,云环雾列。寻常的人,一时不易进去。那云栈两个字的题名,莫说七十二峰中无此名目,就是四十洞府,百二十石龛中,也不见会有的。恐怕那一座山峰,并不在四川的峨嵋山土,因为广西的崇善,福建的归化,河南的郏县,也都有峨嵋山。也许这云栈峰,就是那几处的峨嵋山上吧。

当下我听了陈先生说出这一番考据来,很佩服他的学问。此人既不知道,旁人也不必去问了,便兴辞而去。但心中终觉放不下,以为天下只有四川的峨眉山最著名,历代所出的奇人高士也最多,其余几处的峨眉山,往常不大听见人家说起。这位吕宣良一定是在这三峨之中。听陈先生说大峨山,既然是如此幽邃,或者他竟在里边,倒不容轻轻放过这种机会,须得上山去一寻才好。

打定主意之后,到第二天清晨,便依了陈先生的话,向县城西边的那座大峨眉山上去。由山麓直达半山,倒还不算费力。一路也和寻常山套一般,不过山势嵯峨,危崖削壁,比了别处山套,来得险峻些罢了。走上盘道之后,却就大不相同,才走三四盘,便觉心神恍惚。举眼四望,只见那些奇禽怪兽,在远处蹲的蹲,走的走,怪石狰狩,好像夜叉一般;老树纵横,都作虬龙之状。再向下望,只见悬崖无极,茫茫万丈,好不怕人!到此便觉两条腿渐渐疲了。若不极力敛神聚气,一个头晕,只伯不就此掉下深谷中去呢!

我定了定神,振了振气,再向上走,好容易尽了八十四盘。到了山中,里边却另有一番景象。幽秀葱郁,真不愧为修炼之地。可是其时天色已晚,便寻到一座石龛,就在里边休息,吃了些干粮,睡了一觉。及至醒来,天已大明,便打起精神去寻云栈。尽一日之力,把陈先生所说的一百十二石龛,四十大小洞府,都寻遍了,只不见有什么云栈,也并不见什么人。耳中听见的,是些山泉禽兽之声;目中看见的,都是些怪石奇兽之形。那头如巴斗、身长数十丈的大蛇,爪牙锋利、五色斑斓的虎豹,到处都有得看见。但它们却不知何故,并不噬人。我也不去加害它们,双方趋避,倒也没事。到了夜间,又去找一个岩洞藏身,天明再去寻找云栈。如此一连四天,把一座大峨嵋山几乎都跑遍了,所带的干粮,也吃尽无余了,只是还没有找到云栈的所在。到此心中着急,以为云栈端的不在此山之中,打算再寻一天依然没有时,便下山,到中小两山去寻找。

那天清晨,觉得腹中饥饿,便去找了一棵不知名目的的果子树,摘了几个生果儿充饥。正在一边吃一边寻思的时候,忽听得空中格格地响起来,好像是怪鸟展翅一般。这种声音,在山中四五天,已听得惯了,并没有什么希罕,故不去睬他,自管吃我的果子。隔了半响,那声响格外来得大了,好像离顶门已没有多远。此时正想抬起头去,看个究竟,忽觉得一件东西从半空中掉下,不偏不倚地打在我头上,却也沉重。要不是我略有功夫,这一下准让它把头颅打破呢!当时不免有些生气,及至抬头去看时,却又觉大喜过望!你道那格格作响的是什么东西?却原来就是吕宣良的一对神鹰,正在空中盘旋飞舞,抓了一块绝大的青石,不住地用嘴啄着。刚才打在头上的,正是神鹰啄下的石块。这两个神鹰,见我抬看它们了,便不约而同地将爪一松,把两块大青石撇在空地上,刷开翅膀向西南上飞去,转眼之间已不见了。

我这一喜,却非同小可。神鹰既然在此,吕剑仙谅必也在此处,它们向西南飞去,大约是指示路径给我了。当下肚子也饱了,果子也无心吃了,便站起身来,依着神鹰的去处,一路寻找过去,把经到过的地方都重寻一遍。直走到尽头之处,已无路可通了,暗想此番莫非又是白跑?但见了神鹰之后,希望顿时升高,并不因此灰心,便在乱石林薄之中,硬要找出一条路径来。披荆斩棘,约摸有一里路光景,果然寻一条羊肠窄径。更向西南走了五七里,不觉又叫起苦来。原来两峰对峙,中间隔一条三五十丈阔的幽壑,插翅也难飞渡。在这绝望的时候,只索顺着小径,向南信步走去。

又不知走了多少路,其时已在日中,却被我找到一个所在,是两峰最接近的地方,相去不过十来丈路,中间并且悬空架着道石梁上明明刻着斗大的“云栈”两字。云栈既然找到,那吕剑仙的踪迹,再不愁寻不到了!于是便在石梁上走到对面的山峰上。只听得有人打个哈哈道:“来了来了!孙道兄,我在这里!向日因缘法未到,故累你寻了好多天。今晨特地遣小徒相邀,你果然聪明未泯,竞寻来了!”我循声迎上去,果见那陆公祠中相遇的老叟迎面而来。

我正待上前拜见,不料他举手拦阻道:“孙道兄不可如此,我们到洞中去坐了好说话。”于是引我到一座洞府中,常礼相见了,分宾主坐下。我见他横一声孙道兄,竖一声孙道兄,把我弄得莫明其妙!因为我既非道士,又从没学过道,正不知道从何来?便向他问:“吕祖师,你如何却称在下为道兄?在下凡夫俗子,如何担得起这称呼?还望祖师爷直呼我姓名来得妥当。”他听了哈哈大笑道:“我如此称呼,并非胡闹,其中却有一个缘故,不过你已记不起了。我和你前生,都在三清岛上,从师父清道人学道;你我因看守丹炉,一时贪睡,把炉中火息了,坏了铅汞。此丹乃掌教的命师父所炼。这么一来,过了限期,犯了教规,罚我你降谪红尘,稍受魔劫,重行修炼百年,积万件功德,再证仙籍。那时我道行略较你深,故入世以来,聪明未泯,一意修真,如今已有几分成就。你道行略浅,入世以后,聪明被世情蒙蔽住了,成人以后,又受了利欲贵贱的浸淫,把前事抛诸脑后,故至今才得相叙。如此算来,称你一声道兄,有何不当?”

我听了吕宣良的一番话,真如堕入五里雾中,一些不能明白。他是个有道的人,既然如此说,谅来决不至于哄骗我的。当下便道:“前世之事,真令人茫然不解。我此来因在陆公祠中见了你的窒息法,故特地来拜师求教的,不道你竟提起前生事来了。如今且别去管他究竟如何,我既然费了许多周折,寻访到此,你又曾说过有缘法,你的本领,究竞肯不肯传授给我呢?”吕宣良哈哈大笑道:“这有何不可!若是我不肯时,也不引你到这里来了!”我当时以为后人学艺,万无不拜师的道理。可是他一定不允,坚持兄弟相称的成见。我也是无可如何,只得称他为师兄,便向他请教那长久窒息的方法。

他说这种本领在通常练武的人,称为窒息,时间最多不过两个时辰,万万不能再拖延下去。这种方法,和我在金雀村中所施展的,在表面上看来,似乎无甚区别,其实却大大不同。我这种叫做潜机法,换一句说,就是将全身一切机能,完全潜伏,和百虫冬令蛰伏相同,尽可三年五载地睡下去,也不妨事。我们在山人学道的人,隔绝红尘,若不会这种本领,可就受累不浅了。因为初入山的时候,未能马上就辟彀,山中又没有米面等物,供人果腹;就是有了这些东西,修道的人也没有这许多空闲功夫,去煮来吃。故在初入山的时候,一方面摘些山草野果来充饥,一方面就得入手练习这潜机的法子。练成了之后,纵然是三年五载不饮不食,也不会饥渴。若偶然游戏红尘,有得吃时,任是吃喝多少,也不会觉饱。这种功夫,凡学道的人个个都会得。但讲起潜机法的来源,却有很久远的历史。

从前有一个风冰先生,因为欲觅一块善地葬他的父母,便带了一妻一子出门寻访,看来看去,终没有合意的。不是嫌地气太薄,便是嫌山势犷顽,几乎把中原十多省地方,完全走了,还是没有找到合意的地方。他于是一路向西南边界而来,不料南方瘴气太重,这位风冰先生和他的妻子,竟死在荒蛮的山谷中,只留下那七岁的孩子。那孩子既没有父母,又因年纪太小,毫无知识,终日在山中乱跑,竞找不到出路。饥饿时便摘些蔬果充饥。起初还想寻找出山的路径,到了后来,日子隔得多了,反觉山中很为安适,就在山岩中高卧。说也奇怪,那山出中许多毒蛇猛兽,非但不去侵害他,和他反觉得很为亲善,好像朋友一般,这孩子在山中时候多了,渐渐和野兽同化起来,身上也生出毛来,约有一寸来长,遮蔽着他的皮肉。鸟兽的声音,他也前因后果渐地懂得,可以和它们谈话。到了这个地步,却得非常快乐。那时他的年纪也长大了,智识也渐渐开了。那年冬天,一连好多日没有看见大蛇出现,心中就觉得有些奇怪!因为他对于蛇这件东西,最是欢喜,平常见了蛇,往往将他盘在身上,抚摩取乐,或骑在蛇背上作龙之状。如今数日不见,莫怪他要奇怪了!

当下四处寻找,终在一个山洞中寻到一条大蛇,盘伏在地上,一动也不动,好像已经死了。他便用手去摇撼,也是不动。他意谓这条蛇是死了,便再到别处山洞中去寻找。一连找了几十条蛇,都伏着不动。到此,他觉得并不是死。沉思了一会,他忽然一动,冲开了他的聪明窍来,很诧异的说道:“哦!我知道了,它们因外边天气冷,故都伏在洞中打盹。倒要看它们这一吨打到几时?”于是他就去守定了一条蛇。足足守了一天,还不见苏醒,肚子倒觉得饿了,便出洞找了些东西果腹,仍回到洞中去守着。如此饿了便出洞找东西吃,吃饱了再回洞守蛇,一天一天的过下去,只是不见那蛇醒来。他横着没事,耐性一路守下去。直守到第二年春天,天气和暖之后,才见那蛇蠕蠕而动,游出洞去。再到别处洞中去看时,所有的蛇,也多游出来了。他欢喜得什么似的,和它混了一会,忽又触动他的灵机,暗想:我在洞中只一天,已觉得腹中饥饿,它们在洞中打了这许多时的盹,不饮不食,怎么不觉得饥饿呢?这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么?我若是也能够如此不饮不食,岂不是可以省却许多麻烦,什么地方都去得那就不愁饥饿了。”

他发生了这么一个理想之后,便照着不饮不食的路上做去,以为那蛇既然能够如此,人也一定可以做得到的。他便也到山洞中去打盹。起初坐了一天,就觉得肚中饥饿难熬,但他发起恨来,心中只把不饿两个字,横梗在中间,硬顶住。到了两三天之后,就再也熬不住了,便只好去寻些东西吃。然而他并不因此而灰心,却有另外想出一个法子,以为从前每天吃几顿,后来可以每天吃一顿;从今以后,倒不妨两天吃一顿,再下去便三天五天吃一顿,把日子逐渐增长,把吃的东西逐渐的减少。如此一路向后去,终有达到不吃东西的一日。

他打定主意之后,便照此方法做去,果然甚为有效,不似硬拼那般烦难。每日却在洞中静坐,再不似从前终日到山中乱跑。这般隔了好多时,说也奇怪,竞被他坐出内层功夫来了!这一来是他天真烂熳,胸怀朗澈,毫无渣滓,又在山中寂静之地,侣山禽而友野兽,利欲不侵其心,贵贱不萦其念,一片天机,纯洁无损,故能成功;二来是他根基深厚,本有仙缘,故不用有人指引,自能领悟一切。他既坐出内层功夫,以后便渐渐悟到明心敛气、存神运化的妙道。悟了这一层功夫,不知不觉间竞达到意能役神、神能役气的境界,而潜机蛰息,一切起伏循环的道理,完全豁然贯通。他此时一心一意地修他无极大道,自己起了一个道号叫做悟因子,不及百年,便白日飞升,证果仙班了!于是这种潜机蛰息的秘法,就为修道之士的入手功夫,世代流传下来。现已数千百年,还是相传不替呢!

吕宣良当下说出了这么一段故事,不由我不心驰神往,便急欲学习这种妙法,请他指示练习的根基。吕师兄又说道:“要学这种功夫,在平常没有根基的人,谈何容易,若不放上十年八年习静功夫,休想可以成就。在有根基的人练习起来,却也并非难事。你是个有根基的人,学起来就容易了!要学这潜机蛰息的方法,却只有个静字可以包括。入手也是从静坐上做起。静坐之先,要宁心绝虑,正意忘形,凝神敛气,那么功夫自会增进。到了后来,进一步学习役神使气的法子,就是使神与气炼成一起,神能役气,气可随神,两两相合,各极其用。此后便须学习运神出舍、遨游入荒,就是以意役神的大道,意到何处,神就跟到何处。譬如我身体虽坐在这里,一动不动,意却欲到南海,那时神便跟着也到南海。凡这种种功夫,都从静坐里得来。到了能神游的时候,起伏循环,都可随意,无所阻碍,潜机蛰息,也就可以使得了!但是这种功既是跳不出一个静字并且其理太玄妙了,也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讲得明白的。你前世的聪明未泯,现在好像是宝镜蒙尘,明月被翳,一时参不透许多,只消静坐上几时,便会刮垢磨光,豁然开朗的。到那时,只向静字上做去,自然能逐渐领悟一切,达到初愿,照我看来,少则半年,多则一年,这种潜机蛰息的法子,就可以完全告成了!”

吕宜良师兄虽讲得津津有味,但我对于什么凝神敛气、役神使气等话,终觉得太玄妙了,一时委实弄不明白,参不透其中道理。但吕师兄既然如此说,他又是个有道之士,自然决不会诓我的,便依着他的指示,如法做去。初时到饥饿的当儿,便就山中采些果实充饥。也学那悟因子的故事,把吃东西的时间,逐渐挨延增长,把所吃的东西,逐渐减少。起初很不自然,日子多了,也就没事,终日坐在洞府中做功夫。

如此经过了三个多月,果然觉得心地通明,一尘不染,渐渐悟到凝神敛气的第一层功夫,不似初坐时一味浑浑噩噩,懵懵懂懂了,到此,心中不由得欢喜起来,便将这种情形告诉吕师兄。我以为他听了我的话,总也和我一般欢喜,或竟向我道贺!谁知他听了我的话以后,非但不喜欢,反而沉着脸,正言厉色地说道:“本来你有了这种景象,已是返朴归真了,只此欢喜之心一生,便又多生魔障,三月纯功,在此一转念间,完全抛弃,实在可惜!我往时不是曾对你说过,须宁心绝虑。这个虑字,并不是单指忧虑而说的,凡是悲喜忧乐,都包括在内的。忧虑固然可以扰乱心志,阻挠功夫的进步,就是欢乐一事,也可以闭塞聪明。你如今这么一欢喜不打紧,又得多费三个月静坐功夫!”

我被这几句话好像兜头浇了一勺冷水,只要重去做功夫。说也奇怪!刚才心中本已觉得空明朗澈,似有很大的领悟,如今却大大不然,依然浑浑噩噩,懵懵懂懂,和初入手的时候一般无二,才佩服吕师兄的言语。从今以后,唯有静心坐着,再不敢有丝毫杂念兴起了!

如此又是三个月,总算复了原状,以后对于役神使气等等方法,渐渐容易领悟了。第二步的功夫,大约又坐了六个月光景,才算告成。一直坐到第十七个月上,有一天心中忽然一动,想起金雀村陆公祠中的那件故事来。正在惊疑,以为这么一来,又不知要损了多少功行。正想竭力振压,将神内敛,忽觉得此身如飞燕一般飘飘荡荡,转眼间已到陆公祠内。境物依然,只不见吕师兄和其他人众罢了。隔了一会,又想起寻师遇神鹰引领的一回事来,又觉得飘飘荡荡的到了峨嵋山。只见神鹰正抓着一只人头兽身的东西向西飞去,便也飞步赶下。刚过石梁忽听得有人哈哈大笑道:“孙贤弟!瞬息千里,可有什么奇遇?”认得是吕师兄,那笑声倒把我提醒,原来我刚才明明和他对面坐着,我怎么会到金雀村去,他又怎的会知道?这倒奇了!急睁眼看时,我们依旧对着,一些也没有移动,我还当是做了一个梦呢!吕师兄又说道:“孙贤弟!你莫多疑,这正是你功程圆满的日子。刚才明明是你元神出游,并非做梦。你且将所遇的事告诉我!”

我听了,便把到金雀村陆公祠,和回山见神鹰抓着人面兽身的东西的话儿,直说一遍。吕师兄,又笑说道:“如此甚好,待我给一个证据你罢!”说着嘬口呼呼几声,忽见刚才那神鹰,好端抓着那人面兽身的东西,直飞到洞前,把那东西摔在一旁。吕师兄把手一挥,打发那神鹰去了。然后指着那人面兽身的东西道:“你刚才看见的,不就是它么?”我道:“果真是的。”他又道:“如此却可以证明你是神游,不是做梦了!若不是你当初因心中生了喜念,以致空费一番功夫时,怕在前几个月,已达到这一步境界了。从此以后,你便可以意役神,无往不可,潜机蛰息,也可行得。再进一步,便可运气格物。使唤那些没灵性的东西,也会称心适意。但去大道还远呢!”

我当下便又瞑目而坐,意中忽想起你两个人来。只一转念间,果然已回到太平府。那时有两头牛在山野中斗得分不开,刚巧你二人走过,各人拽定一条牛尾,好容易才算分了开去。不是曾有这一回事么?”冯果、史天成一听此话,都惊异着说:“是果然有的,这还是前些年的事呢。”于是他又续说出那人头兽身怪物的一番奇事来了。(待续)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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